我的文學啟蒙很早,思想啟蒙卻非常晚。十八歲以前,我是那個說得一口漂亮國語在演講比賽裡熱血沸騰要大家反攻大陸的怪物。我的腦袋裡有一種“自動停止機制
“,爸爸書架上某些書我會自動迴避,奇怪並沒有人跟我說他們如何如何,只是這些書前面彷彿有黯淡的氣氛引的我不想抽出來。
上了大學,雖然念的是所謂的保守學校,卻仍然有自由派的細小種子慢慢發芽,我好像是色盲的人突然看得見各種顏色。大量閱讀所謂的工農兵文學,努力的學習階級矛盾與帝國主義的種種。這類的文學由於題材沈重,常常淪於教條式作品。與國民黨治下的反共八股文學並無不同。辛苦啃書的同時,反而更確定文學的價值不在於意識形態,而在於表達能力與對人道本質的關懷。
也在這個時候,接觸到幾本停刊數年的人間雜誌,這是台灣空前,也可能是絕後的社會報導文學雜誌,到現在我仍然記得其中的幾篇。在80年代,那個大家瘋狂追
逐股市萬點的時代,原住民認同(湯英伸事件),環保問題(蘭嶼核廢料),左派思想萌芽與折損(幌馬車之歌)這些議題並不討好,也沒人會關心(其實,到現在
亦然)。人間雜誌發行三年多後,終究因為曲高和寡,或可說生不逢時的停刊了。“人間雜誌“這四個字的意義也只吉光片羽式的停留在某些人心裡。
幾本停刊的人間雜誌引發了我對作家陳映真的好奇心,進而進入爸爸的書房找出陳映真全集生吞活剝。十八九歲的我,充其量就是把他的小說當小說一樣的讀著,有些元素是我看得懂的,比如說“山路“裡蔡千惠的犧牲,“賀大哥“裡對於戰爭的批判。“夜行貨車“裡點出外省與本省,帝國與經濟殖民的謬輵。但更多的體驗,
卻是在年紀越來越長成時,才能深刻的體驗,比如說蔡千惠痛悔的“家畜化了的自己“,優渥的小何文末卻想自食其力的找家教,詹亦宏堅持辭職的“欠我一個鄭重道歉“。可以說我自己,也是先以思想為主,慢慢的才從“人“的角度去看待每一個角色。
陳映真之所以受到敬佩,不只是因為人間雜誌與這些小說,而是他非常堅定的維持自己的信仰。曾經在一個讀書會討論過,陳映真的主要思想就是反帝反戰反資本主義與人道關懷,這些主張在90年代末期開始政治不正確,2000年,台灣政治板塊迅速推移後,主張統一的陳映真更不受某些人歡迎。這些人忘記,陳映真為了終身追尋的社會主義中國也坐過政治黑牢。
2003年,我在一家小書店看到久違的“人間特刊“,這時的人間,內容多為早期台共足跡追尋與目前中國建學的文章,形式也不再是月刊,而是像一本書的年報。當時的我讀完感覺惶惶然。那是一種對於價值觀的懷疑,彼時我非常堅信台灣獨立,民族自決的價值,也正步入小布爾喬亞的環境裡。陳映真的作品好像一面鏡子,慴慴的照著我的價值觀。
終究我還是選擇了做一個怯懦的趙爾平,想起人在北京病危的陳映真,我感到羞愧的,是自身價值觀的墮落。